那天，我遇见了“她”
文/倪华东
那是1998年的一个初夏的早晨，初三模拟考前的一个双休日，我在我小叔家里的书房看到了她，那满目晦暗、风尘仆仆的样子让我有点不敢接近，但最终还是打开了她……
她就是——《平凡的世界》。
初次被她吸引，就是因为小说开始对主人公孙少平所读学校的一段描写：
午饭铃声刚刚响过，从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石窑洞里，就跑出来了一群一伙的男男女女。他们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踏泥带水、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向南面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涌而去。……与此同时，那些家在本城的走读生们，也正三三两两涌出东面学校的大门。
这样的场面与我们当时读书的场面太过相似。午饭铃声一响，大家就涌出教室，跑向食堂，在一笼一笼的铁框里寻找自己的饭盒，拣拨饭盒的声音就像炒黄豆一样。
那时有一本小说，叫《花季雨季》，很火。我以为这本书和《花季雨季》一样，都是讲学生的故事，或者说是讲像我这样的学生的故事，我翻了下去。
慢慢地，我沉醉其中，不可自拔。一面是初三的毕业模拟考，一面是这本令人着迷的小说，我跟母亲撒一个谎。便带着书到了外婆家，我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伴着潮湿的眼眶，看完了这部小说。然后模拟考考了有史以来的最差成绩。幸亏只是模拟考，不然我的今天肯定是另外一幅模样。
如今这部小说已经拍成了电视剧，但我一集都没看过，因为我怕图像与声音的定型化会破坏她在我心中的模样。
这部小说场面恢弘，人物众多，故事情节曲折，数条线索交织而行，三言两语实在难以说清。所以我就讲点大家最感兴趣的内容——爱情。
爱情应该是人世间最为惊心动魄的，她最让人期待、幻想、沉迷的美酒，也是最容易让人受伤、痛到刻骨铭心的毒药。
哥哥少安是个农民，务实、勤劳的，就像我们的父亲年轻时的那般样子。当然他也是个新时代的农民，是一位具有改革创新、突破自我、挑战机遇的革新者。
村支书的女儿，地委书记的侄女田润叶和他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因为家境的不同，润叶继续求学，成了一名城里的老师，而少平小学毕业后，就肩负起了家里劳动的重任。当润叶进城读书，站在山坎目送的少安在心里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别了，我童年的朋友！我们将各走各的路了，我会永远记着我们过去的一切……
后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烦恼从润叶这边开始了。有个叫李向前的小伙子喜欢上了润叶，而且李向前的父亲是地委书记的同事，看上去门当户对啊，身边的人也都在极力撮合这对郎才女貌，般配非常的青年，可又有谁能懂姑娘的心思，润叶的心里只有少安。
无奈之下，润叶千般暗示，万般点化，可少安依然不明所以，不得已下润叶以书信方式表明了心迹。少安做出了回应——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去了一趟山西，带回了一个“身体好，人样不错，看来也还懂事的大眼睛的山西姑娘”——秀莲。
这伤透了润叶的心！
润叶最终嫁给了自己并不爱的向前，这样的故事让我很不高兴，我讨厌少安的自卑与懦弱，我讨厌向前的死皮膏药，我为润叶感到难过、失望、不值。
直到向前和润叶结婚后，向前因为润叶的冷漠而醉酒开车，酿成惨祸，失去了双腿时，我原先对向前的讨厌一下子转为了同情和痛惜，这个会做家务、心细如发的男子对润叶是真爱哪，是一种愿付出所有的爱，是一种可以为爱等到天荒地老。而润叶也因为向前的这场惨祸彻底放下了自己的心结，当即承诺会照顾向前，两人开始了虽有不足但足够温馨的生活。
也在此时，我也突然明白，少安对于润叶的拒绝并非只是自卑与懦弱，更有他对自己家庭的担当，对润叶的负责。他是长子，要对这个家庭负责。对他来说，讲爱情太过奢侈，他最需要的不是精神上的琴瑟和鸣，他需要一个能他一起起早摸黑、上山下地、撒汗流血、吃苦耐劳式的合伙人。这样的标准，润叶能做到吗？我相信能，绝对能，甚至不会做得比秀莲差，但这不是少安所希望的，他理想中的润叶是不该过这样的生活的。若让自己从小喜欢、爱着的女子过上他所不希望的生活，少安这一辈子又怎能安宁？所以少安能做的就是拒绝，牺牲自己的爱情，给自己的家庭走向殷实的可能，也给润叶一个走向该有的幸福生活的大道。
所以少安的拒绝恰恰是对一个家庭的守候，一个家庭顶梁柱的责任与担当！
同样，在向前出事后，润叶把身心都交给了向前也是因为责任与担当，若在这时少安回头，我想润叶也不会改变她的选择。
润叶像极了一位温暖的姐姐！
我相信，向前在以后的日子里一定是温暖的。
只是少安在打拼的间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是否会想起润叶，心里是否会后悔，是否会难过、痛心……
无巧不成书，村支书的女儿、地委书记的侄女深爱着少安，而地委书记的女儿爱上了弟弟少平，在这方面，少平明显比他哥哥勇敢、热烈。
少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他是新思想、新潮流的代表。他不屈服命运，不妥协于生活，他有梦，他敢闯，他的视野、他的心胸不只是眼前所见。书中为了表现少平的这种思想，以少平不愿甘当农民，不愿守在家里，拒绝哥哥帮助的好意，而宁愿去城里做“揽工汉”，出卖自己的力气，背一百多斤的大石块，钻炮眼、挖煤等等，以立足一个新的环境，闯出自己的一片天，他希望自己在更大空间，更大的舞台上生活。文中的少平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
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
少平的奋斗与拼搏，像极了保尔柯察金。当然，在当下社会想少平这样想的人似乎已经不多了，甚至我们把很多精力都花在了如何更轻松便捷地攫取“生活之蜜”了……
还是回到爱情的主题上来吧。先来看看少平初次遇见女主角田晓霞：
他首先意识到的是他的一身烂脏衣服。他站在这个又洋又俊、穿戴漂亮的女同学面前，觉得自己就象一个叫化子到她家门上讨吃来了。
就从这里开始，一个故事慢慢开始酝酿、发展，终成惊心动魄。让我们一起来感受这对青年的甜蜜、青涩、又痛彻心扉的恋情之旅：
这是高中毕业，俩人分开后，少平在城里干苦力生存的第一次相遇：
他正在人群瞎挤，突然愣住了。他看见田晓霞穿件米色风雨衣，两手斜插在衣袋里，正在几步远的地方微笑着看他。他僵立在原地，脸顿时象火一般烫热。
这时，天下起了绵绵的秋雨，晓霞打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雨伞，于是有了这样的描写：
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伞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
不知道你情窦初开，和异性共撑一把伞的时候，你的内心是否有过这样梦幻的摇曳？
还记得你第一次拉你所爱人的手吗？来看我们的少平和晓霞吧：
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相比之下，我们的脸皮是不是比少平厚多了吧？当然最让人眼羡的还在当少平和那些平常的苦力睡在一起时，少平所盖的被子永远都是干净的、带着肥皂的香气的，瞧：
他看见，麦秸草上的铺盖焕然一新。一块新褥子压在他的旧褥子上，上面蒙了一块淡雅的花格子床单；那块原来的破被子上摞着一床绿底白花的新被子……一切都象童话一般不可思议！
当然，这是田晓霞送给少平的。在那个狭窄的、昏暗的空间里，几乎所有工友的被子都染着土灰散发着浓浓的汗臭味，唯有少平的被子是这样的干净，还带着些许女性温柔的光芒。这在那样的世界里又是一种怎样惊艳世界的存在？
不可否认，在我十八岁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为这个细节而深深地感动。
田晓霞毕业后，去了省报当记者，在离开之前，她去见了少平，并有第一次拥抱：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干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他说。
是的，这就是他们的之间的海誓山盟！
可是2年后，在临近这一天的时候，在少平赶着去见她的时候，少平在报纸上见到了出自田晓霞的一则新闻报道，然而在新闻报道的末尾居然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本报记者田晓霞发出这条消息后，在抗洪第一线为抢救群众的生命英勇牺牲……
孙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个指头塞进嘴巴，用牙齿狠狠咬着，脸可怕地抽搐成一种怪模样。洪水扑灭了那几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涌来……
……
我相信，路遥的这一段文字，一定骗取了无数读者的眼泪，包括我。什么是悲剧，有人说，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那什么是美好？我想这就是天底下的最美。
对于少平和晓霞的这段恋情，我一直在想读者为什么这么沉醉痴迷，作者又为什么这么处理？
我最初的想法是能遇上像田晓霞这样的白富美是无数屌丝男青年的梦想，爱得那么纯粹，可以包容你的物质贫穷、地位低下、其貌不扬、毫无背景，不知道有多少读者在读的时候把自己代入了进去。但毕竟这种美事在现实生活中更想一个童话故事，或者说更是一个梦幻。因为是梦幻的，所以注定是不可能存在的，是没有生存土壤的，所以作者必须把这个爱情梦给打碎了，不然这段感情无法生发继续。
但这样的想法显然是肤浅的，还带着那么点猥琐感，我想这定然不是作者的本意。
那又是为什么？
面对差不多的境遇，少平为什么就没有少安的那种退缩和多虑，是那样坚定和勇敢？那是因为少平在精神层面的成长和发育比少安更完善，更充分，而这源于少平对书的热爱。大量的阅读极大地丰富了少平的精神史，所以在精神上少平始终没有那种自卑感。而田晓霞也同样感受到少平身上这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开阔的视野，深邃的思想。在初见少平的时候，晓霞给少平的评价就是“气质不错”，我想这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当少平离开了学校，处在信息闭塞的农村，生活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当中时，他始终没有忘记读书，始终有极其丰富的书可以看，而给少平创造这种阅读机会的人就是田晓霞，所以田晓霞就是少平成长的引路人，是少平生命中的光，然而晓霞却离他而去，对少平来说无疑是天塌了，光灭了。
少平没了晓霞，少平继续在苦难中前行。他在煤矿的师傅因救工友殉职，少平义无反顾、理所当然地把照顾师娘母子的重任担了起来。
少平在精神上的“富足”，让他赢得了工友的尊重，也赢得大学生金秀的芳心。在小说最后，少平谢绝金秀的情感追求，转而选择了照顾师娘母子一生的决定。
读到这，一切疑问也随之而解，原来晓霞的离开是因为少平有更大的责任由担当，原来我们的生活并不像“风花雪月”那样浪漫逍遥，原来我们生来就已经注定我们的肩膀要承担诸多的责任和担当，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自己的人生轨迹，都需要过与我们这一生想匹配的平凡生活，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这平凡世界中的平凡一个，过着平凡的生活。若晓霞不离，少平就成不了少平，平凡的世界也成不了平凡的世界。
少安对润叶的放弃，少平在失去晓霞后，对师娘母子的选择，润叶对向前的接受，这都是责任与担当的不易之处，更是伟大之处。所以不论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不管我们之间的文化差异有多少，无论各自口袋里的财富有多悬殊，这个社会如何变革前行，影响我们的思想和习惯，但我们唯一应坚守的，不能变的是我们的责任、良知、担当，这是我们每一个家庭幸福的基础，同样也是我民族，甚至整个人类不断延续和传承的核心。
小说最后是这样写的：
他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虽然生活平凡，但这样平凡的生活才是我们一生价值的所在！
